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6月28日，北京首都机场内，乘坐早班机的乘客发现，排队过安检的速度比以往慢了。十几条安检通道前，均有工作人员举着告示牌，挨个询问乘客有没有带充电宝，并提示：“充电宝必查三步：禁止携带没有3C标识、3C标识不清晰、已被召回型号或批次的充电宝乘坐境内航班。”
6月26日，中国民航局发布紧急通知，自6月28日起，禁止旅客携带不符合规定的充电宝乘坐境内航班。在社交平台上，充电宝成为热议话题：哪些产品没有3C认证？哪些产品的3C认证已被停用？有网友发现，家中5个充电宝都无法带上飞机，陷入迷茫：“谁能直接告诉我，哪些是能带上飞机的充电宝？”
7月3日，市场监管总局相关司局负责人提醒，自2024年8月1日起，如果商家销售了没有3C认证的充电宝，就违反了产品质量法等法律法规。对于消费者来说，未被召回的充电宝能够使用。但在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时，要遵守相应规定。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罗马仕和安克创新在国内已召回超百万个存在安全隐患的充电宝，也有多家快递公司明确表示拒收召回充电宝。如同蝴蝶效应，充电宝行业突然出现剧震，生产、销售、回收各个环节都面临挑战，行业规则正在改写。
图/IC
突然失去安全感
砰的一声巨响，正在宿舍温书的杜妍和舍友被吓得惊叫起来。
放在桌上的充电宝爆炸了，起火之后，火势蔓延到上铺，床单迅速烧了起来。几个女孩愣住了，听到动静的宿管阿姨赶忙拿着灭火器来灭火。被烟熏黑的墙面和桌面，被烧的教材和床单，让整个宿舍看起来惨不忍睹。杜妍的生活必需品，包括手机、平板和众多化妆品，都被爆炸毁了。
6月初，北京联合大学等21所高校相继发布通知，要求师生排查并停用罗马仕2万毫安充电宝。校方检测，该型号充电宝在充电时自燃概率超行业均值300%，且多起自燃案例已导致财物损失。
上大学三年，杜妍和同学几乎人手一个罗马仕充电宝，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危险。在爆炸后第二天，学校发布了非正式公告，提醒同学们重视宿舍内的用电安全，不要使用三无充电产品及违规电器。虽未“点名”罗马仕，但身边的同学都纷纷丢弃了手中的罗马仕充电宝，没人敢再用。
爆炸发生之后，杜妍联系了罗马仕和电商平台，但两天内没有人回复。在她的催促下，罗马仕客服才询问情况，并让她上传照片，开展定损等售后服务。爆炸造成的损失接近两万元，客服却一再要求她不要去苹果官方门店修理手机和平板，否则可能无法赔偿这么多。杜妍陆续将损失的物品清单和购买记录发送过去，但事情过去一周，还未解决。
深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6月16日发布公告称，因部分产品在极端场景下可能存在燃烧风险，深圳罗马仕科技有限公司将召回2023年6月5日至2024年7月31日制造的部分移动电源，涉及三款型号，共计491745台。杜妍使用的罗马仕充电宝与被召回的型号一致。
罗马仕此前曾致歉并承诺“对经权威机构鉴定存在缺陷的产品依法承担全部责任”，但罗马仕的承诺，在召回过程中并未很好履行。在社交平台上，关于罗马仕召回充电宝无法退货、无法快递的抱怨层出不穷。“罗马仕是大品牌，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杜妍坦言，如今甚至都不再敢使用充电宝，“在网上查了下似乎没有哪个品牌完全安全”。
为什么充电宝行业让消费者突然失去了安全感？近来，由充电宝触发的多起安全事故也许是主要原因。
5月31日，据南方航空消息，在CZ6850杭州飞往深圳的航班上，一位旅客携带的相机电池、充电宝出现冒烟情况，乘务组第一时间妥善处置，迅速排除安全风险。为确保安全，机组立即返航，航班于起飞15分钟后安全降落。
一位不具名的民航从业者则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中国民航局正式发文前，就曾连续在一段时间内要求航司在内部宣传贯彻有关充电宝的安全问题，包括要求航司严格执行不得在飞机上使用充电宝，并提醒乘客要把随身携带的充电宝放在可视范围内，而不是手提行李或行李架内。他强调，自去年开始，乘务员就对这类“提醒”要求执行十分到位。但让中国民航局下定决心对充电宝严管，缘于近段时间国内外航司发生的数起充电宝自燃事件。据央视报道，今年以来，已经发生了15起旅客携带的充电宝在空中起火冒烟的事件。
在社交媒体上，涉及充电宝的舆情更是接连不断。据媒体报道，北京多所高校发布通知，发现2万毫安的罗马仕充电宝相较其他品牌型号更易爆炸。不少学生截图后，发布在社交平台，引发了更热烈的讨论。
当罗马仕宣布召回充电宝后，行业另一头部企业也牵涉其中。安克创新于6月20日发布公告称，公司主动召回部分批次存在安全风险的基础款移动电源产品，涉及约71万台。
安克创新成立十余年，于2020年8月在深交所创业板上市。2024年，安克创新境外收入高达238.25亿元，占总营收比例达96.42%，这意味着国内业务占比并不高的产品线出现了问题。安克创新在其公告中提道：“由于部分电芯原材料来源原因，极少数产品在使用过程中可能存在过热现象。”
此外，安克创新还在召回公告中将问题矛头指向“供应商”：在最近的质量安全检查中，发现某供应商部分批次的行业通用电芯，存在未经批准的原材料变更，这可能导致极少数产品在长期循环使用后隔膜绝缘失效，进而引发过热甚至燃烧，埋下安全隐患。
召回数量如此巨大，问题是最近才出现的吗？安克创新相关人士向《中国新闻周刊》讲述了如何发现此次问题电芯的过程：从去年底开始，安克创新陆续发现一些产品出现“热失控（电池系统因内部能量失控引发的不可逆温度上升现象，最终可能导致起火或爆炸。）”的情况，指向几个不同的产品型号，但是电芯的型号和批次有一定规律。
去年年底，安克创新开始投入使用电芯实验室，利用其检测能力，拿不同批次、不同时间段市场返回的样品，开始做长循环测试。因为长循环测试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完成测试后，对这些电芯做了相应的拆解，再去分析里面的材料，发现正极材料里，镍、钴、锰的比例在不同时期是有差异的。
当罗马仕充电宝爆炸事件频发后，安克创新也意识到，这是更为严重的问题，因此选择了主动召回。罗马仕召回产品与安克创新出现隐患的产品使用的是同款电芯。
充电宝9.9元？
一位资深充电宝从业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此次涉及的供应商是安普瑞斯，目前该企业已被相关部门控制，进入调查阶段。
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官网显示，目前安普瑞斯名下70多张电池与电芯3C认证证书，被标注为暂停或已过期；6月21日，安普瑞斯“ISO三体系认证”（中国职业健康安全管理体系认证、质量管理体系认证、环境管理体系认证）被暂停。
公开资料显示，安普瑞斯（无锡）有限公司成立于2014年，由美国安普瑞斯与无锡产业发展集团合资组建，专注于消费类锂离子电池的研发、生产及销售。该人士指出，安普瑞斯是行业内主要的电芯供应商，几乎覆盖市面上所有主流移动电源品牌。一年前，行业里开始出现产品爆炸的传闻，近来越来越多。
一位头部充电宝品牌从业者透露，此次出问题的是126280电芯。事实上，过去一两年，充电宝行业中采购量最大的单一型号电芯就是该型号，一直被从业者认为是品质可靠、性价比高的型号。
公开资料显示，126280是移动电源行业常用的软包电芯型号，该型号属于高密度电芯，常用于支持大容量移动电源产品。此次安克创新召回涉及型号为A1642、A1647、A1652、A1680、A1681、A1689、A1257的部分批次产品，均使用了该型号电芯。该人士说，这家供应商实力很强，和多家头部充电宝企业均有合作，合作时并未被告知会有材料更替情况。
一位从业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充电宝行业基本采用“代工”模式。品牌专注于营销和渠道建设，能够快速进入市场，抢占销售渠道。然而，这就造成了，当头部供应商爆雷后，不少一线品牌都被波及。
上述从业者指出，作为品牌，很难识别供应商再寻找代工或者产品质量问题，代工厂拥有国家认证，具备专利，并且常年在行业内进行规模化交付。
按照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规定，自2024年8月1日起，未获得3C认证证书和标注认证标志的移动电源（充电宝），不得出厂、销售、进口或者在其他经营活动中使用。目前，罗马仕、安克创新、小米、倍思等诸多知名品牌的多款移动电源3C认证证书，都有被暂停的情况。
“不只是罗马仕和安克创新，小米、绿联和倍思等也与安普瑞斯有合作。”上述从业者认为，此次涉及的电芯是安普瑞斯生产的产品中具有性价比的一款，出货量非常大。他推测，此次应该召回的充电宝数量，不止于目前公布的数量和规模。
共享充电宝品牌倍斯特创始人潘良春在移动电源领域从业近30年，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移动电源的上游供应链并不复杂，主要由电芯、电路板、外壳构成。作为核心部件的电芯品质对于充电宝安全来说至关重要，决定了产品的安全底线。
真锂研究院创始人墨柯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充电宝企业在采购电芯的过程中，有可能对产品要求比较高，比如超薄、快充等，但是将价格压得比较低，导致供应商开始不断试探安全边界，从而采购品质较差的材料制作电芯，最终导致隐患的出现。“究其原因，有可能是电芯电池厂的问题，也有可能是充电宝企业的问题。虽然目前没有更细节的调查结果披露，但总体来说双方都是有责任的。”
上述从业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一个可靠电芯的成本只有几十元，但除此之外，还有昂贵的渠道费用和营销费用。各家品牌为了比拼销量，自然会在营销上下功夫，而在质量上压低底线。
在多家充电宝代工厂的反馈中，如果一个客户想要成本低，那么只要改动其中的材料，就可以实现。“在实际生产中，每个生产环节又不会被一一追查，所以就有很多漏洞可以钻。壳子是一样的，只要把里面所有东西换成更便宜的，就能做成和竞品功能类似，但更具性价比的爆品。”
行业价格“内卷”，也让安全问题被挤到边缘。充电宝工厂负责人高刚展示了充电宝的成本造价，一个2万毫安的充电宝，用质量好一点的电芯成本是20多元，差一点的电芯成本是10元左右，加上各种材料后，电池成本在35元到45元，目前市面上中高端的充电宝成本需要六七十元。
但《中国新闻周刊》观察到，一些白牌厂家生产的1万毫安充电宝，价格已下探至30元价格带；主打低价策略的罗马仕，其部分2万毫安充电宝产品售价低至69至99元区间。
作为从业者，近年来，高刚感受到了充电宝行业的“内卷”，有直播平台售价为9.9元的充电宝，销量非常好。他指出，其中的造假空间不小，有商家甚至会将5000毫安的充电宝直接标注为2万毫安。
上述从业者则提到，在强制3C认证规范出台前，整个市场相当“随意”，尤其是电池工艺十分随意，材料体系缺乏有效监管，这对充电宝的安全性影响非常大。
监管需要上“强度”
“行业极有可能推倒重来。”上述从业者认为，借助此次充电宝危机事件，整个行业内不符合规范的杂牌都将被清理，假冒伪劣和投机取巧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
在3C认证的换新潮下，整个行业的平均客单价将会提升，不少头部品牌的销量也会提升。一位消费者告诉记者，已经感受到“充电宝价格的暴涨”，她看中的充电宝头一天售价为79元，再上架则变成了149元。另一位消费者也发现，一年前购买的同款充电宝从99元提价到139元。
墨柯也提到，此次事件给整个充电宝行业敲响了警钟。市场上那些靠压低供应链价格，不管电芯厂死活的品牌，应当反思。
总体来看，消费者对充电宝的市场需求在持续上升。《2025—2030年中国移动电源行业市场全景调研及投资价值评估研究报告》显示，中国移动电源市场规模在2025年预计突破500亿元人民币，未来年均复合增长率能达到15%左右，到了2030年，市场规模有望突破千亿元大关。
这一增长得益于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等移动设备的广泛普及，以及5G、物联网等新兴技术的快速发展。然而随着市场规模的扩大，如何让充电宝变得可管可控，变得迫在眉睫。
据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网站消息，近日，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全面开展2025年产品质量国家监督抽查工作，将对164种产品开展国家监督抽查，在生产、流通、平台广泛抽取样品，共计1.6万余批次。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强调：“充电宝、电动自行车、燃气用具等产品抽查批次数大幅提升。”
墨柯谈道，此次罗马仕出现问题，让监管部门意识到充电宝行业有监管漏洞，目前在把漏洞补上。他举例，此前充电宝的电芯送检，一般是企业主动送检，今后则有可能调整成由检测机构到产线上随机抽检。对企业来说，抽检威慑力比此前要大。
值得注意的是，移动电源的新国标已经在路上。针对近期的移动电源行业乱象，6月18日，工业和信息化部网站公开征集《移动电源安全技术规范》这一强制性国家标准制修订计划项目的意见。作为专为移动电源制定的强制性标准，《移动电源安全技术规范》更具有一定的针对性。该标准将取代此前的两项强制标准，成为移动电源3C认证监管的新依据。
（杜妍、高刚为化名）
